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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萍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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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剎那間,屋子內所有目光都被耶律赤犬給吸引了過去,眾將佐和幕僚們像看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一樣看著這個平素又蠢又自大的家夥,心中五味雜陳。

在此刻之前,打心眼裏,他們瞧不起這個沒任何本事,說話又粗鄙無文二世祖,甚至私底下沒少抱怨過,是此人和韓德馨兩個拖累了大夥,害得大夥兒頂風冒雪與敵軍作戰並深陷絕境。而現在,大家夥卻忽然發現,耶律赤犬這個二世祖敢作敢當,義薄雲天!

“韓指揮,你意下如何?”馬延煦原本就想逼著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以死謝罪”,卻沒想到對方會主動站出來。震驚之餘,掃了一眼沈默不語的韓德馨,低聲詢問。

我和家兄要是敢說個“不”字,今天有可能活著走出中軍麽?韓德馨心中冷笑,臉上卻裝出一幅凜然的表情,向前走了兩步,肅立拱手,“請將主盡管帶領弟兄們離開,後路交給我們兄弟兩個便是!”

“好!”馬延煦心中的怨恨總算減輕了一些,坐直身體,大聲斷喝。“後路,馬某就交給二位將軍了。白馬營將主已經被馬某依照軍律誅殺,這個營的兵馬,還有那些病重無力行軍的弟兄,也全交給你們兩個指揮。務必拖住鄭子明,讓其不敢騷擾我軍班師!”

“遵命!”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齊齊躬身,隨即大步上前接過將令。

“二位——”記室參軍韓倬猶豫了一下,強笑著叮囑,“二位將軍不妨見機行事,只要多置旌旗,保持號角戰鼓聲不斷,那鄭子明沒打過幾次仗,未必能識得疑兵之計!一天,大軍今晚趁著黑夜離開,你們兄弟倆只需在此堅守一天。只要把對面那夥鄉勇拖上一夜一天,明晚,便可以自行離去。不必,不必非要死守到底!”

內心深處,他一點兒都不認同馬延煦的安排,但此時此刻,他卻必須維護馬延煦的主將權威。否則,恐怕不等鄭子明揮師來攻,幽州蒼狼軍自己就得分崩離析。

“謝軍師面授機宜!”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再度躬身。隨即,揮手跟諸位同僚做別。從始至終,臉上沒露出半分怨恨之色。

眾將佐見此,心中愈發感動。偷偷看向馬延煦的目光中,也增添了更多的鄙夷。同樣是吃了敗仗,韓家哥倆好歹能自己承擔責任。而姓馬的嘴巴上說得響亮,到最後,卻要逼著別人替他去死。兩廂比較,人品高下立判。

以馬延煦的敏銳,當然能察覺大夥對自己的態度變化。然而,身為一軍主帥,他有怎麽可能為了一時“義氣”把自己置於險地?那是對全軍將士的不負責,也是對大遼國的未來不負責。所以尷尬歸尷尬,他卻始終沒有調整部署。

接下來一整天,眾將佐都忙著整頓隊伍,屠宰牲畜,制造幹糧,為夜間的長途行軍做準備。耶律赤犬和韓家哥倆兒,則將白馬營的殘兵和臥床不起的病號收攏到一塊,著手實施“疑兵之計”。

待夜幕降臨之際,一切已經準備停當。馬延煦揮動令旗,眾將士把銜枚含在口中,搬開西側村口的封堵,悄無聲息地向北匆匆撤離。一邊走,大家夥兒一邊忐忑不安地回頭張望,恐怕韓家哥倆突然反悔,帶著一堆傷殘也逃出營地,進而驚動了對手,讓所有人都死在又冷又偏僻的異國他鄉中。

好在那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雖然本事不濟,人品卻異常地堅挺。居然始終保持著營地內燈火不亂。直到眾人走得越來越遠,視線已經被完全被夜幕遮斷。耳畔依舊隱隱能聽見嗚咽的畫角之聲,與大軍前幾天所奏毫厘不差。

“終究是薊州韓氏子弟,雖然不太會打仗,擔當卻比某些人強出太多!”眼看著就要脫離險地,眾將佐心裏頭一松,立刻開始交頭接耳。

“可不是麽,一開始,大夥就不該過來!”

“開始某些人不以為可以撈一份功勞,快速揚名立萬麽?”

“撈個屁,撈了一身凍瘡!咳咳,咳咳咳……”

“奶奶的,窩囊死了。老子這輩子,就沒打過這麽窩囊的仗!”

“可,可不是麽?差一點兒就,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這一仗,起因牽強,過程別扭,結果尷尬,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可以稱道之處。回去之後,馬延煦和韓倬兩個憑著各自父輩的保護,未必會受到什麽懲處。而大家夥兒,卻將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擺脫不了此戰失利的影響。至於麾下士卒,受到的打擊更為沈重。恐怕只要想起此戰來,士氣就會驟然降低一大截,這輩子,都不願意再重覆同樣的過程。

紛亂的議論聲,轉眼就傳進了馬延煦的耳朵裏,令後者臉色迅速開始發青,眼睛隱隱發紅。是老天爺不作美,人力又能如何?馬某做錯了什麽?從頭到尾,馬某的指揮,都中規中矩,幾曾出過任何疏漏?至於當初主動請纓,還不是為了全大遼的漢人著想?馬某人所看之遠,所謀之深,又豈是身邊這些鼠目寸光之輩所能理解?馬某,馬某還是太心軟了,居然被他們逼著下了撤軍命令。若是早晨時發狠殺掉幾個……

“都把銜枚含上!大軍尚未脫離險地,不得高聲喧嘩!”眼看著馬延煦臉色越來越難看,手掌不停地在刀柄處摩挲,記室參軍韓倬怕他控制不住怒火,緊跑了幾步,沖著正在議論紛紛的將士們低聲呵斥。

“韓參軍,好大的官威!”眾人心裏頭對副都指揮使馬延煦早已失去了敬意,見他一個私聘的幕僚居然也敢出來狐假虎威,頓時撇著嘴大聲奚落。

“叫我等不要喧嘩,韓參軍聲音好像比我等高出甚多!”

“呵呵,參軍還是想想回去後如何跟上頭交代吧!我等人微言輕,可以隨意擺布!可人家耶律將軍和小韓將軍的家人,卻未必容易像我等這般好揉捏!!”

最後這句話,可是說道了關鍵處,頓時,令韓倬的頭皮發緊,眼前發黑,雙腿瞬間發軟,差點兒一頭栽進路邊的雪坑裏頭。

今天早晨,他之所以未曾阻止馬延煦逼迫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留下斷後,一方面是考慮到馬延煦當時的心情,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手中沒有任何嫡系兵卒,即便對軍主的安排不滿,也掀不起任何風浪。

而現在,經眾將佐提醒,他卻忽然想起來,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背後還站著南院樞密使韓匡嗣!有道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即便這哥倆於薊州韓氏家族中,再不受重視,至少他們也是韓匡嗣的親侄兒。今早軍議的過程若是被傳揚出去,那以韓匡嗣為首的薊州韓家,又怎麽可能跟馬延煦善罷甘休?

“那又怎樣,馬某問心無愧!”身背後忽然傳來一股大力,扶住了他,同時,馬延煦的聲音也傳進了他的耳朵,“耶律將軍和韓指揮使主動舍身斷後的壯舉,馬某會向上頭如實匯報。以陛下的聖明,必然會賜他二人身後哀榮!”

“而你們……”頓了頓,目光從一眾將佐的臉上掃過,馬延煦帶著幾分報覆的快意,繼續補充,“此番不待援軍抵達,就擅自撤兵的緣由,馬某也會如實匯報,絕不會做絲毫隱瞞!”

“你……”眾將佐齊齊打了個哆嗦,怒火從眼睛裏迸射而出。

見過狼心狗肺的,沒見過如此狼心狗肺的!害得大夥吃敗仗不算,居然還要把提前退兵的責任,也朝大夥腦袋上推!這種人,有什麽資格給大夥兒當主帥?這種人,給舍命斷後的韓家哥倆提鞋都不配?

“怎麽,繼續嚷嚷啊!你們不是喜歡嚷嚷麽,怎麽不繼續嚷嚷了?”馬延煦也是被眾人剛才的議論聲給氣暈了頭,手按刀柄,環視四周,冷笑連連,“早晨時逼著馬某撤兵時,不是一個個挺有勇氣的麽?怎地,敢做不敢當是不是?如果爾等真的能拿出幾份現在的勇氣來,那李家寨不過才七八百民壯,即便傾巢而出又能怎麽樣?馬某就不信……”

“嗚嗚——嗚嗚——嗚嗚——”一聲高亢急促的號角,將他的話憋在了嗓子裏。

“著火了,著火了,那邊,快看那邊……”正在手握刀柄考慮是不是火並掉馬延煦的眾將佐們,指著遠處山頭上的紅光,大聲驚呼。

“是,是營地,是咱們的營地。”

“是韓家哥倆,韓家哥倆在給用號角聲給大夥示警。”

“快走,快走,姓鄭發現咱們的行動了。韓家哥倆根本不可能擋得了太久!”

“走啊,快走啊,還楞著做什麽……?”

驚叫聲瞬間響成了一片,眾正副指揮使,都頭們,跳著腳,揮舞著兵器,帶領各自的嫡系親信,率先逃命。誰也不向馬延煦這個都指揮使請示一聲,就當此人根本不曾存在。

“別跑,別跑,黑燈瞎火的,敵軍不可能追得這麽快!”馬延煦身手拉住一名指揮使的貂裘束帶,大聲喝令,“康克儉,你給我站住。帶著你麾下弟兄,咱們且戰且退。不能這麽跑,這麽跑,誰也逃不出生天!”

康姓指揮使冷冷看了他一眼,揮刀將束帶一切兩段。

“你——”一股被羞辱的感覺,直沖馬延煦腦門。丟下毛茸茸的束帶,他反手抽出兵器,準備殺人立威。

“當啷!”康姓指揮使又一刀磕飛了他的兵器,轉過頭,揚長而去。

“反了,反了,來人,給我把他拿下,拿下,就地正法!”馬延煦被嚇得跳開半丈遠,隨即大聲招呼親兵們上前捉拿“逃犯”。話音剛落,耳畔忽然又傳來了一陣低低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宛若半夜時的北風,一直吹進人的心底。

“嗖嗖嗖——”數百支火矢從天而降,在夜空中,留下一道道亮麗的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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